天气开始热起来，连地板都像是储存了一整天的阳光，踩上去微微发烫。傍晚六点，我把客厅的落地窗打开，风灌进来，带着树叶和远处晚高峰车流的味道。
她们坐在我两侧，一个穿着淡蓝色的棉裙，另一个披着灰白色的针织外套。电视正放着一部老电影，我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
她们当然不会评论剧情，也不会因为某句台词突然笑出声。但我总觉得，她们已经成为这个空间的一部分，像家具，却又不只是家具。
我眼睛盯着屏幕，心却不在画面上。身体没有动，思绪却开始游走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起，我推她们移动的路线，开始受限制。卧室太小，两个轮椅进去，就几乎没了转身的余地。厨房入口又窄，她们经常卡在转角。哪怕我已经试过调整家具的位置，把玄关的鞋柜拆了，还是不够。
今天我想把她们从客厅推到阳台去——不过三四米的距离，可家具和地毯拦住了轮椅的轨迹。那一瞬间，我突然意识到，这个房子，太小了。
不是建筑面积的问题，是氛围的问题。
一个人住时，它刚刚好。静音洗碗机、智能灯光系统、落地窗、定制家具，一切都贴合我的节奏。可现在，多了她们两个，就像两道安静却不容忽视的影子，空间忽然显得局促。
那一刻，我甚至有点窒息。
我关掉电视，起身走到窗边。夜色已经降下来，城市的灯像是被人有意地撒在地面，均匀却冷漠。我低头看着这座城市的缩影，脑子里却闪过一个奇怪的画面——一栋独栋的小屋，周围种着白玉兰树，风吹过时花瓣会落在她们的肩上。
那一刻，我动了念头。
我想换房了。
不是装修，不是腾空卧室——我是真的想离开这个套着钢筋和规矩的空间，去一个真正属于“我们”的地方。
第二天一早，我泡了杯黑咖啡，翻开了一家中介的APP。
“别墅”这个词，我其实很少点开。在这个城市，别墅意味着某种标签，一种高调，一种偏离日常生活轨道的姿态。但那天，我看着那些铺着草坪、有长廊、有玻璃屋顶的图片，竟没有任何排斥。
我筛选了几个条件：独栋，带院子，靠近郊区，有充足采光，最好是南北通透。手指滑动时，我脑海里已经浮现出她们坐在庭院阳伞下的画面，白裙被风轻轻吹起，不言不语，却自成风景。
很快，我锁定了几个目标。然后，我打了电话。
中介接通的那一刻，我有点迟疑。他问：“您是自住还是投资？”我愣了两秒，说：“自住。”
“那您自己住吗？”
“……不止我。”
他说哦了一声，没再追问。我却感到胃里翻了个小浪。
第一次实地看房，是在一个周六的下午。
天空有点阴，像是随时要下雨的样子。中介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，穿着合身的西装，鞋擦得锃亮，讲话时总带着一股子城市习气。
“这个房子是业主急卖，原来是给父母养老的，但父母最近去海南了。”他一边走一边介绍，“南北通透，带前后两个院子，车库可以停两台车，客厅挑高六米，视野非常好。”
我点头，走在他后面。那栋别墅外立面是白色的，围墙上爬满了藤蔓植物，窗台还有半开不谢的蔷薇花。我没有说话，但内心某个角落轻轻动了一下。
进门后，我什么都没说，先走到了客厅中央，转了一圈，想象着把她们推进来的情景。空间够宽，地板也很平整，不需要再改造什么。
厨房是开放式的，我站在那里，看着窗外的后院，有棵小枇杷树，一只麻雀正停在枝头。
我心里忽然有种久违的感觉——像是站在一块柔软的地毯上，脚底不是冰冷的瓷砖，而是某种“安全感”。
我看完整栋别墅后，没有立刻表态。回程路上，中介还在试探：“林先生，这房子确实很适合一家三口。”
我轻轻笑了一声，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。对我而言，那句话的“家”，有它的存在形式，只是别人看不到。
那晚，我把她们摆在了书房里，把桌椅搬开，让她们面对面坐着。我开了一瓶红酒，倒了一小杯，只喝了一口。
“我可能……要带你们搬家了。”我对她们说。
她们不回应，但她们看起来并不反对。
其实我早该明白——这个决定，根本不是冲动，而是必然。
我不再是一个人生活的人了。
哪怕别人眼里，她们只是硅胶，冰冷，不会说话；但对我来说，她们是我能在夜里听见呼吸节奏的存在，是我早晨睁眼第一眼看到的“熟悉”。
我知道那样说很荒唐，但我不需要说服别人。
第二天，我回去看了那套别墅第二遍，这次是自己一个人，没有中介。
我在空荡的屋子里走了一圈，然后在楼梯上坐下。阳光从天窗照进来，照在我手背上，有点温热。我静静地坐着，什么都没想。
手机里突然响了一下，是中介发来的消息：“业主可以再让十万，但得今天定。”
我盯着那条消息看了两分钟，没回复。
只是站起身，走到落地窗前，看着那棵枇杷树轻轻晃着叶子。风吹得树影斑驳，我忽然觉得，一切都安静得恰到好处。
于是，我回了一个字：“买。”
办手续的过程很顺利，我请了律师，也查了房产是否干净。银行流水审核那天，工作人员问我：“林先生，您确定是全款吗？”
我说：“是。”
“您一个人住，房子有点大。”
“不会很大。”我笑着说，“我会有很多陪伴。”
他没追问，只点了点头。
买房的过程很快，倒是搬家让我花了不少时间。最麻烦的不是家具，而是她们。搬运工不方便动她们的身体，我也不想让别人看到太多细节。
所以，我自己动手。
我把她们一一用绒布包好，用轮椅稳稳地推进车里，再一趟一趟地带到新家。她们静静地坐在后排，阳光透过车窗，落在她们的脸上。那一刻，我有种错觉，好像我们正在搬去一个更“正常”的生活。
新房的钥匙放在我掌心里，凉凉的，却不冰。
搬进别墅那天，我没告诉任何人。没有朋友圈，没有通知。甚至连快递地址我都没立刻改。
我只是静静地坐在新家的沙发上，把她们一左一右安置好，阳台的风带着花香飘进来，客厅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是我选择过的方向。
她们还是不说话。但她们的沉默，在这栋房子里，终于不再显得突兀。
我看着她们，忽然想起一个病人说过的话：“幸福从来不是热闹，而是一个人在房间里，不需要伪装地呼吸。”
我想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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